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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某也得晟

(一)

  陳滿金一進門就看見王志雄正用籐鞭打著王小蜜的小腿。

  「你是又在做什麼!怎麼又在打孩子!」

  王小蜜面上密布的淚水讓她心疼,一時之間就將女兒護在胸口防止她再受傷害。

  「妳看看妳教的好女兒!」

  王志雄氣呼呼的拋下這句話後就將手裡的籐鞭摔到一旁,等過了一會,他的氣消之後陳滿金才明白這又是怎麼回事。

  沒想到才八歲的王小蜜居然會做出故意丟棄自己弟弟這種事。

  陳滿金有些無奈的掃視了站在自己面前王小蜜害怕的抓衣襬的身影,還有一旁王志雄抱著三歲王小恆哄的樣子,突然覺得很頭痛。

  這一向是她最不會處理的一個情結,卻也一直是她人生中的一個無解之謎。

  「你也要疼疼自己的女兒,要寵小恆可以,小蜜身上就不是流著你的血了?」

  她曾經這樣斥責過王志雄,兩人間常為了王志雄特別偏心兒子這點吵過無數次架,不過她也知道王小蜜這次做的事太令人心寒,怎麼小小的心思會可惡到要把自己的弟弟丟棄呢?

  先把王小蜜哄回房,剛下班的她又開始和王志雄爭吵,等指針接近十二時才又進到王小蜜房間想看看她有沒有將被子亂踢,哪知一進去就看到一雙在黑暗中格外顯眼明亮亮的眼睛。

  「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小心明天上學遲到。」

  陳滿金邊說邊上前替她蓋好被子,但王小蜜的眼睛卻還是死死的睜著,哭了一整晚的紅腫只消退一點。

  「媽媽……我是不是要去孤兒院了?」

  「啊?」

  「爸爸......爸爸這次很生氣……爸爸說明天就要把我送去孤兒院……」邊說,王小蜜眼裡又斷斷續續留下淚水,一雙小手緊緊抓住陳滿金放在床邊的手:「媽媽對不起......我不會再想著把弟弟弄丟了……我不想進孤兒院……」

  看見王小蜜這擔心受怕的樣子最心疼的莫過於身為她母親的陳滿金了,母女連心,每當孩子受委屈時她的心臟有條神經也會跟著被隱隱抽痛,她沒想到王志雄居然會對王小蜜說這種話。

  她總共生了兩個孩子,一個王小蜜一個王小恆,一女一男,王志雄重男輕女的態度總會讓她想起一些往事,一些會使心裡鬱悶以及百思不解的過往。

  「爸爸在跟妳開玩笑啦……妳是媽媽的女兒媽媽怎麼捨得讓妳去孤兒院。」替她擦拭殘留在臉上的淚水,「別想這麼多了,趕快睡覺,媽媽唱歌給妳聽好不好……」

  陳滿金輕柔的唱著呂泉聲的搖嬰仔歌:「嬰仔嬰嬰睏,一暝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暝大一尺,搖子日落山,抱子金金看,你是我心肝,驚你受風寒……」

  慢慢的,隨著音樂的徜徉,她腦中出現了一個有些久遠的過去。那時,她姊姊也曾唱著這首歌哄她睡覺。



(二)

  陳滿金出生於金門砲戰那年,地點是南部一個鄉下農村。

  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家境並不富裕,甚至稱得上貧窮,家裡僅有一塊餓不死的農田,一家五口居住在一間陳舊的三合院,舍旁還用鐵皮隨便圍了個養雞的雞舍。

  陳滿金記得自己八歲時就會做飯,那時家裡並沒有足夠白米溫飽,所以他們都是將一種叫「番薯簽」的食物混在飯裡,讓它和著白飯吃。

  她一直不覺得番薯簽好吃,為了長久保存而將番薯曝曬在太陽底下,曬久了甜份都消失只留一種類似衣物發霉的味道,沒人會覺得好吃,可是她知道家裡窮,沒有讓她挑剔的餘地。

  她小時候的休閒活動不是跟著隔壁的阿猴去別人的田裡偷砍甘蔗,就是和姊姊一起到稻田撿拾一些掉落的稻米,那是很好的養雞飼料,每每看著那些傻兮兮的雞低頭啄米,就會使她口水氾濫。

  她有一個大她歲五歲的姊姊──陳滿福,和一名小她三歲的弟弟──陳子傑。從小她和自己的姊姊就很親,自她有記憶以來就一直是她那名清秀漂亮的姊姊在照顧她,帶她玩耍教她做事,而父母的目光似乎總是放在弟弟身上。

  記得有一次,她在廚房裡放柴燒飯,正拿著一根竹管對著燒爐呼呼的吹火時,陳子傑正好從外頭竄進來,一看見她就大聲嚷嚷:「二姐二姐,妳看妳看,我又有新衫囉!」

  那時候陳子傑才七歲吧,鼻孔甚至還掛著一條髒兮兮的鼻涕,怎麼看都覺得那件上頭有卡通圖案的衣服給他穿太浪費。陳滿金只淡淡掃他一眼就回過頭繼續燒柴,不受理睬的陳子傑不滿被冷落,又更靠近她開始手舞足蹈,兩人僵持了好一陣子,陳滿金才受不了的推他一把:「你閃開啦!」

  而這麼一推陳子傑就哭了,陳滿金就得整晚跪在地上讓母親責備,兩條小腿上滿滿是細竹鞭打的紅痕,眼眶積著淚。她煮的飯她沒資格吃,待家人用完餐,父親赦免的說:起來洗澡。她這才拖著一雙麻痛的腳一瘸一拐的離開。

  離開時,她經過父母房前,聽母親安撫著陳子傑,心情更差了。

  幸好她還有姊姊疼。來到浴室陳滿福早已替她燒好洗澡水,見她行動不便甚至還替她搓了背,等兩人回到房間時陳滿金才突然開口問:「阿姐,為什麼阿母對弟弟比較好,而且還給他買新衣服?」

  印象中,這是她第一次對自己的處境感到質疑。

  她還記得當時姊姊想都沒想就回答:「因為子傑是查甫我們是查某啊。」

  「這跟查甫查某有什麼關係?」

  「因為查甫可以傳宗接代,弟弟生的孩子可以姓陳。」

  姓陳?

  「我生的小孩就不能姓陳嗎?」

  「是啊。」

  「為什麼?」

  「因為小孩都要跟查甫姓,就像我們也跟爸爸一樣姓陳一樣。」

  「可是媽媽也姓陳啊。」她媽媽叫陳林嬌。

  「不是不是,媽媽是冠夫姓,她原本姓林才對。」

  「為什麼要冠夫姓?什麼叫冠夫姓?」

  陳滿福似乎被她的連珠炮問的有些招架不住,一下就住了口不知該如何解釋,隨後她從床底下抽出了一個喜餅鐵盒。

  「別想那麼多了,妳要不要吃巧克力?」

  「巧克力?」那時,他們要吃到零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因此陳滿金的思緒一下就被那黑漆漆又香甜的食物給吸引過去。

  外表不怎麼樣,吃進嘴裡卻是甜。

  「姊姊妳怎麼會有這個?」

  陳滿福面色羞赧的說:「一個朋友給的。」

  「什麼朋友?子傑是不是沒有?」

  陳滿福揉了揉她的頭髮,笑著說:「對,子傑沒有,只有我們阿金有。」

  陳滿金滿足了,笑著躺在床上:「阿姐,妳唱搖籃歌給我聽好不好?我剛剛聽阿母唱給子傑聽。」

  「好,阿姐唱給妳聽。」

  陳滿福的嗓音很好聽,那是陳滿金即使過了半輩子的今天也忘不了的歌聲,「查甫也得疼,查某也得晟」這是裡面她最喜歡的歌詞。



  那天之後她發現了很多查某和查甫不同的地方,例如:她必須做家事而弟弟不用;難得殺雞的日子弟弟也一定有雞腿嗑,而她和姊姊沒有;弟弟的衣服都是最新的卡通圖案,而她和姊姊只能穿別人的舊衣。

  不過她對這些不同也只是接受,除了困惑外沒有反抗,日子就這麼過下去,直到她十二歲那年。

  陳滿金小時候學業成績不錯,考試時總是能拿一百分,她還記得那時她和姊姊總是戲稱一百分是兩顆雞蛋前面放一支蔥,總是偷偷幻想著要是得一百分就能吃蔥花蛋。

  那時的她就知道如果要出人頭地就得讀好書,所以她總是很辛勤的埋入書本中,課本總是破破爛爛的被她熟讀好幾遍。她以為自己能唸書,將來能賺大錢讓十四歲就在加工廠工作的陳滿福不再那麼辛苦,可惜,事情總是在預料之外。

  直到今天,陳滿金依然記得當時她聽見母親對她說:「妳國小畢業就去鎮上的蘆筍加工場工作」時有多錯愕。

  前幾天她還在為自己的好成績沾沾自喜呢,甚至想著著自己穿上那身國中制服有多好看,怎麼就突然變天了呢?

  她試著爭吵,她從沒那麼生氣的對父母頂嘴過,連一向溫和的陳滿福也替她說了幾句話,最後卻換來母親這樣一句話:「妳是在番什麼?查某人讀那麼多冊要幹嘛,我還要留錢給妳弟弟念高中。」

  陳子傑不愛唸書這點她是知道的,整天只知道玩只知道鬧,家事也不捨得讓他做,她知道弟弟是父母心頭的一塊寶,誰叫他是查甫,自己是查某呢?

  陳滿金第一次對自己的性別感到痛恨,可是卻也不能改變什麼,她只能在陳滿福的安慰中等待自己的未來。



  工作邁入第四載,陳滿金因為工作認真的關係薪水被升了好幾次,甚至還換得一個能管人的職位。雖然不能唸書但她也沒有自我放棄,她還記得自己那時因為升學這件事和父母鬧得很不開心,尤其在看到陳子傑那張不懂事的臉時都會恨不得一巴掌呼過去。

  有好幾個月她都沒和陳家除了陳滿福以外的人交談,她感到不公平,不公平到很想逃離陳家不願再看到那三個人。

  最後還是陳滿福問她:「阿金,妳又能去哪裡?」她這才消停。

  是啊,才十三歲的她能去哪裡?十八歲的姊姊不也一直待在這個家?

  幸好這個家還有陳滿福疼她。每每她感到委屈時,陳滿福就會像變魔術一樣變出一堆零食或者小玩意兒來哄她開心。原本她很困惑:每個月都把錢一文不差的交給母親的姊姊是哪來的錢來買這些東西?終於,有一天她才知道,原來從她十歲就開始吃的零食拿的禮物,全都是鎮上的林二哥送的。

  「阿姐,為什麼每次林二哥都要送妳這麼多東西?是因為他中意妳嗎?」

  當時的陳滿福雖然回她一句:「小孩子不要亂說話」但那歡欣的情緒卻也是她能感受到的。

  姊姊也是有人疼的。

  她知道自己的姊姊很漂亮,還被人戲稱是加工廠的廠花,沒有人不喜歡她的。陳滿金常常都會幻想她結婚的樣子,陳滿福一定會是村裡最漂亮的新娘子。她和姊姊說好了,等以後她嫁給林二哥也會把她帶上,姊妹倆一起生活,陳滿福承諾會疼她一輩子,而她也能看見親愛的姊姊被人疼的模樣。

  而林二哥也在陳滿金十五歲這年來陳家向陳滿福提過親,最後卻被母親一句:「必須等她弟弟大漢」拒絕了。陳滿金知道為什麼,因為陳家還需要用陳滿福的那份薪水來培養陳子傑。

  但是,只有弟弟需要被栽培嗎?若是,那為什麼受到重視的只有弟弟呢?因為她是查某嗎?那為什麼查某就不能念書呢?

  

  陳滿金就在這種困惑不解中越長越大。在她十五歲到二十歲這段期間,她看著陳子傑因為被寵壞的關係越來越墮落,逃課和打架是家常便飯,染了菸癮酒癮和賭癮,甚至還學會偷錢跟勒索。每當她看見自己的母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向受害者道歉時,陳滿金心裡都會忍受不住的想咆哮,而母親居然還只是口頭上責備陳子傑幾句,就讓事情過去,繼續把他當作總有一天能成龍的乖兒子。陳滿金不由德覺得有點荒謬。

  為什麼呢?為什麼同是陳家的孩子受到的待遇卻如此的天壤之別?不過沒關係,只要等到弟弟高中畢業就可以了吧,那時候陳滿金會嫁給林二哥,而她也會跟著過去,重新擁有一份人生。

  那時每到晚上她就會躺在床上和陳滿福比劃未來,她們說好一起開家雜貨店,白天時就在店裡忙活,晚上則回到家閒話家常。她見過林二哥,是個善良靦腆的老實人,她很為姊姊的將來感到期待及興奮,才十幾歲的她對人生的走向總是充斥著「希望」的情緒,更何況她那時也剛剛墜入愛河呢,總有一條康莊大道在前方等著。

  所以她日日盼夜夜盼,就盼著陳子傑快點長大別再當她和陳滿福的拖油瓶。

  事情原本應該這樣發展才對。她事先盤算好的未來是:陳滿福和林二哥共組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看著姊姊有個依歸,看著姊姊被人捧在手心疼,而她亦然。十七歲那年她便在加工廠認識了維修員王志雄,兩人慢慢走著走了三年竟也走到一塊,王志雄的出現讓她知道,原來除了陳滿福以外也有個人能好好疼她。

  她們都能找到一個願意疼她一輩子的人,僅管是查某。

  

  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就在陳滿福與林二哥的婚事快要牽成時,陳子傑居然又惹了一件事,而且還不是小事。

  打架就打架,把別人打的頭破血流送加護病房算什麼!陳家因為這件破事急的頭上就要冒火了,本來陳滿金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冷眼看待這件事的發生,她對陳家本來就沒什麼感情,更別說那個從小到大間接傷害她人生的陳子傑了。結果,她真是不敢置信母親居然會像賣女兒似的將陳滿福賣出去。

  「我已經將妳嫁給胡頭家,婚期就在下個月月底,現在只有他可以幫助妳弟弟別去坐牢,為了我們陳家唯一的香火,妳就行行好吧。」

  「阿母,妳是在說什麼瘋話,妳怎麼可以把姊姊嫁給那個比阿爸還老的男人?阿姐,阿姐是要和林二哥結婚的啊!」

  母親無視她的抗議,又想以一句:「小孩子不懂」打發她。可是她那時已經二十歲了,明白的事比不懂的事來的多。

  她永遠不會忘記,她那漂亮的姊姊哭的柔腸寸斷的樣子。眼淚好像流不完一樣,撲簌簌的從眼眶一滴滴斗大的落下。顫著聲哀求,給母親下跪,她也跟著跪,甚至在地上做類似爬行的動作,拖著膝蓋一路從廳堂跪到母親房門前。

  她攬著姊姊跪了一天一夜,跪到月落日升,跪到一向溫和的姊姊竟也嘶聲力竭的叫喊,跪到兩人被分鎖在兩個房間,跪到迎娶日來臨時,她清楚的看見姊姊臉上那雙了無生意的眼睛。



(三)

  回憶嘎然而止。陳滿金難以控制的吸了吸鼻子,同時發現到王小蜜的呼吸聲竟在不知不覺間已漸趨平穩。

  睡著了吧。她悄悄收回覆在女兒身上賦予安全感的掌心,平躺在床上,望著黑壓壓的天花板,發呆。

  她永遠不會忘記陳滿福那時絕望的眼神,只要有陳子傑在,只要她們是查某,那不管再怎麼努力,再怎麼對未來滿懷憧憬都只是枉然。

  所以她沒過多久就嫁給了王志雄,那時候還是相信的,因為這個男人當時也很疼她,疼到她都有點飄飄然。

  而夢碎僅僅是在王小蜜出生以後。偏過頭,無聲望著女兒熟歲的側臉,在月娘的餘暉下,依稀能看見那滿布在她臉上的淚痕。

  陳滿金心臟小小一縮,隨後又輕輕攬上王小蜜的身軀:「別怕,有媽媽疼妳。」

  媽媽會疼妳,媽媽當初也是有人疼的。

  即使當初疼她的那人,現在已經不在了──陳滿福在嫁給胡頭家第二年的時候,就以離家出走不知去向--但她還是願意相信,她的姊姊一定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過得很好,身邊有個很疼她的人。

  悠悠的又哼起歌,這次是帶著哽咽的聲調:「……同是一樣子,那有兩心情,查甫也著疼,查某也著晟。嬰仔嬰嬰睏,一暝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暝大一尺。疼子像黃金,晟子消責任,飼到恁嫁娶,我才會放心。」

  查甫也著疼,查某也著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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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u4ya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