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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風機

  我很依賴我的吹風機,縱使她現在早已離開。

  第一次與她見面是在六年前,我十五歲的時候,國中二年級的我擁有了一台自己的吹風機。相較於一般傳統的土紅色尖頭吹風機,藍白相間的她看起來特別的時尚,所以我很喜歡她,拿著她就有一種莫名的優越感。因為當全家五個人共用一台樣式普通的吹風機時,我很得意洋洋,有了自己的「專屬」呢,覺得自己因而變得特別。

  我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人群之中經常渴望自己是能被注意能被重視的,我想這可能和我的家庭背景有關。家中我是第二個孩子,上面的姊姊大了我十歲不是我的玩伴,下面的妹妹小我五歲是被父親放在手上疼的,我認為自己缺乏關愛,父親眼裡是妹妹,母親眼中只有姊姊,我時常感到孤獨,我痛恨那種孤獨感,我不喜歡聽見別人的笑聲,那會使我感覺自己被世界遺棄了。

  天生自然捲的我非常不喜歡自己的頭髮,早上起床上學前頭髮都會很毛燥。遠看像極了被抓爛的毛線帽,近看則是一團鋼絲線,像這樣的頭髮非常需要吹風機的照顧,我愛她的替我撫平髮絲的那番細膩。

  插電、啟動、轟轟轟的吹。吹著剛解下浴巾還濕漉漉的髮絲,低音撫慰環繞耳邊、一隻大掌覆在後頸……那是種舒適、是種溫暖、是種隨侍在旁的存在感。

  大學以前都是如此,每天第一個與我親密的對象便是她,我依賴她,她讓我的內心減少因自然捲而出現的自卑感,有了她以後,就算看到路過的人在吃吃笑我也可以豁然一點,不再神經兮兮的認為:別人笑聲的原因是出自於我這頭鋼絲般的三千煩惱絲。只是那時的我沒有自覺,我一直以為我把她當成一種工具,不過吹頭髮的工具罷了,直到升上大學──
 
 大學後我從南部來到中部唸書,不算遠,車程才一個半小時,可是我卻覺得很痛苦。這是個全然陌生的環境,我看不見以前熟悉的事物:二十年如一日的房間擺設、從小到大一起生活的左右鄰居、拐過幾條小巷就能吃到的那家蚵仔煎、鄉間寥寥的車流量……

  來到台中之後,第一天晚上寂寞感就鋪天蓋地朝我而來,躺在最鄰近窗戶的那張木板床,背部因為不習慣床鋪硬度而僵躺著,瑟縮在薄棉被中,試圖偷覷窗外透進來的銀色月光,忘記那天是農曆幾號了,不過幾號都與我無關,因為躺著的我什麼都看不見,只有外頭的人工光線流洩進房。

  失眠的夜晚特別會讓人想哭,周遭是其他三名陌生室友細微的呼吸聲,拉著被單忍受不住的靜靜抽泣。不敢哭得太大聲,怕將睡著的人吵醒;不敢哭的太久,怕隔天眼睛會太過紅腫,到最後都忘記自己是怎麼睡著的了。

  有好幾個星期我都不能適應這環境的變遷,一個人默默的縮在殼裡,等到想振作時才發現其他室友已慢慢開始熟悉,她們相約著一起吃飯、一起上課、週末一塊出門逛街……那歡笑的言語使我難受,明明處在同個房間我卻與另三人分處兩個不同的世界,於是洗澡變成了我最期待的事。

  不只是因為可以遠離寢室的孤寂,讓孤單不甘的心情稍為平復,也是為了之後那吹頭髮的時間。誠如我之前所言,我的髮質是天生自然捲,所以更要花費時間去整理、去吹的服貼。在自己的座位上邊看線上電視邊吹頭,耳中除了喇叭的吵鬧聲響外便是吹風機的聲音──轟轟轟轟,籠罩我整隻耳朵;轟轟轟轟,聽覺裡只剩她的存在;轟轟轟轟,另個世界被我徹底隔絕了。我可以假裝這個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可以忽略其他呼吸體的存在,我可以裝做這個房間的吵雜都是我製造的。掩耳盜鈴雖然傻,不也是一種舒緩心情的方式?我珍惜這吹頭髮的短暫光陰。

  而後忘記了什麼時候開始也會和室友約著吃飯上課逛街。作繭自縛的日子輾轉而過,從牛角尖裡走出來讓我吹頭髮的時間漸漸變短,為了別遺漏室友的每個話題,我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使用她。A說了一句什麼話?聽不清楚,那就關掉電源聽個仔細。B在大笑什麼?好奇的停下吹頭髮的動作,我不希望遺漏任何一個與她們的交集。

    到最後我甚至開始覺得吹風機的聲音很吵鬧,她發出的溫度使我的脖子燥熱,厭煩她了,每次洗頭出來時都會先用浴巾把自己的頭髮包的嚴嚴實實,讓它吸取上頭的大半水分,需要她的時間變短了,轟轟轟──轟、轟轟……漸強至漸弱,她之於我的那份重要性。。

  再次想起她是在升上大二搬離學校宿舍後某個冬天的夜晚。我的房間處於兩棟樓房的交接處,北風常會藉著牆壁之間的那條細縫加強它的寒冷程度,直直的灌入我房內。此時房間就會如同冰窖,我瑟瑟的縮在椅子上,使用滑鼠的右手手指因暴露其外而開始發凍、不聽使喚,這時我想起了她──我的吹風機,想起了她的熱度,想起了她可能帶來的那份溫暖。

  沒有室友的我住在單人房,夜晚時分電視開了不是觀賞而是聆聽,聽綜藝節目裡的吵雜人聲,過分的安靜會使我不自在,尤其是冬天的時候,孤獨感較平時更會沁入骨脾。

  為了溫暖我開啟電源將吹風機執起暖手,轟轟轟轟──吵鬧聲響覆蓋周遭,電視聲開始不清晰了,可是沒關係,因為另一項更富安全感的聲音取代了它。她為我掃走冬天的寒冷、為我熱鬧環境、為我盡力的燃燒她的生命……這時的我並不知她將不久於人世,我只覺得她怪怪的,有時會突然停止運作,大二的這個冬天我很慶幸有她的存在。

  她的離開是天氣已漸漸回溫的時候,鳥兒枝頭高鳴、東風較北風來的柔和,不再需要依賴她取暖了。其實對於物品我很少有上心的時候,任何電氣產品或者生活用具壞掉,第一個反應一定是:又要花錢了。可是當我某天洗完頭要使用這支吹風機,卻發現她深深淺淺沒有頻率就像個臨危之人胡亂呼吸時,我內心出現了一股不明的悸動,而後等她徹底的停止運作,心好像也匡噹了聲。

  這不是矯情。她不再動作了。不管濕淋淋的頭髮就這樣躺在床上,右手還握著她不再顫動的「身軀」,突然間很失落很惆悵還加上很想哭。就跟一些養寵物的人會把他們的博美犬、瑪爾濟斯當成自己心靈的慰藉一樣,也許在不知不覺間這支藍白橫線交錯的吹風機也變成我心靈脆弱時最需要的東西。想想,她陪伴我走過的歲月比任何一名同儕都長,有點像家人般的存在。

  就這樣握著她任憑時間匆匆而去,頭髮都自然乾了才痠痛著肩膀起身,接著靜靜的拔除插頭跟以往一樣將長長的電線綑在她身上方便收納,隨後我走到儲藏櫃前,開啟,偏頭看了她最後一眼--那一眼後穩當的將她收納在其中一格,闔上。

  不是我覺得將電氣產品拿去回收很困擾,而是我不想將她丟棄,如同她從不曾丟棄過我。我知道這種情感相當的令人質疑──把吹風機當人看了?但都有人可以和動物和布娃娃培養出感情了,誰說和吹風機不行?

  回憶與她最初的點點滴滴,她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陪在我身邊,填補我心上的缺洞,解除了我的自卑感、賦予我安全感、讓我依賴……縱使在旁人眼中她只是個沒生命的物體,對我的卻有十分不凡意義。

  到今天為止她離開三個多月了,而我也有了另一台樣式普通的土紅色吹風機──現在不再強求吹風機的外表──她也會轟轟轟轟的對我說話,也會撓搔著我的後頸,也能對我冰凍的手呼出熱氣……只是我知道,已沒有其他機械能取代她在我心中的地位。

  我依戀那名藍白橫線相間的她,我的吹風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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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u4ya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